日期查询:2022年08月08日

想老家的人了!

  大抵,每个离家在外的人,心中都有一想到就心头一酸或一热的人,落在故土。这个人,是插在故乡上的一把钥匙,“扭动”他,一山一水,一草一木,一寒一暑,一狗一瓢,一丝一缕,顷刻如潮涌来。这个人,也是你理解生活的关键一环,人生的底色,是他给铺上的。
  
  我的阿太:整天伺候你的皮囊,不会有出息的
  
   我那个活到九十九岁的阿太——我外婆的母亲,是个很牛的人。
   有次她在厨房很冷静地喊“哎呀”,在厅里的我大声问:“阿太,怎么了?”“没事,就是把手指头切断了。”接下来,慌乱的是我们一家人,她自始至终,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。
   病房里正在帮阿太缝合手指头,母亲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和我讲阿太的故事。她曾经把不会游泳,还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,让他学游泳,舅公差点溺死,邻居看不过去跳到水里把他救起来。没过几天,邻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。所有邻居都骂她没良心,她冷冷地说:“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,又不是拿来伺候的。”
   等阿太出院,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她故事的真假。她淡淡地说:“是真的啊,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,不会有出息的,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。”说实话,我当时没听懂。
   我因此总觉得阿太像块石头,坚硬到什么都伤不了。
  
  我的母亲:再苦也要让她把大学读完
  
   我的基础教育都来自母亲,很小的时候,她就把《三字经》写在日历纸上让我背诵,并且教我习字。我如今写得一手好字就是受到她的影响,她常说:“别人从你的字里就可以看出你的为人和性格了。”
   姐姐考上大学的时候,母亲力排众议对父亲说:“再苦也要让她把大学读完。”在二十年前的乡间,让女孩子去读大学是需要很大的决心与勇气的。
   母亲是个很温和的人,最不同的一点是,她从来不埋怨生活,很可能她心里是埋怨的,但她嘴里从不说出,我这辈子也没听她说过一句粗野的话。
  
  我的父亲:庄稼密密麻麻的,全是他的指纹
  
   有一年的大年初一下午,家里就剩下了我和父亲。我们在喝茶、吸烟、闲聊,其乐融融。我的父亲突然问我,如果把“现在的你”送回到“那个时代”,让你在村子里做农民,你会怎么办?
   我想了很长时间,最后说:“我想我会死在我的壮年。”
   父亲不再说话,整整一个下午没说一句。我说的是我的真实感受,但是我冒失了,我忘记了说话的对象是父亲。我的回答无疑戳到了他的疼处,但我还是要说,父亲活下来,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壮举。
   庄稼人在艰辛地劳作,他们的劳作不停地改变大地上的色彩。最为壮观的一种颜色是鹅黄——那是新秧苗的颜色。它要经过你的手,一棵一棵地、一棵一棵地、一棵一棵地插下去。在天空与大地之间,无边无垠的鹅黄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大地上密密麻麻的,全是庄稼人的指纹。
  我的姥姥:可不许欺负不会说话的哇
   童年时在故乡,因为狗没有看好家,我踹过狗肚子;鸡不爱下蛋了,我用柳条捅过鸡屁股;猪对我采的野菜挑三拣四,我会掐断它一顿主食儿,饿得它嗷嗷直叫。
   这些行为若是被姥姥发现,会遭到她的责备,她惯常说的是,瞧瞧人家的眼睛多清亮哇,怪可怜人的,可不许欺负不会说话的哇。姥姥,把小动物看做了“人类一族”。
  
  我的爷爷:“重男轻女”是男生拿重的东西,女生拿轻的 我们村,重男轻女。
   16岁时,爸妈不让我继续读书,让我打工供两个弟弟上学。
   爷爷知道后,拿着一根棍子找上门,把我爸揍了一顿。
   爷爷搂着我说:“丫头,你放心,只要我还在一天,我就算去乞讨也供你上学。”爷爷还告诉我,重男轻女的意思应该是:男生拿重的东西,女生拿轻的。
  
  我的同乡:赤手空拳,对付一生
  
   很多年,我注意着冯四这个人。
   从这些不同年龄的人身上,我能清楚地看到我活到这些年龄时会有多大意思。一个人一出世,他的全部未来便明明白白摆在村里。当你十五岁或二十岁的时候,那些三十岁、五十岁、七十岁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来。而当你八十岁时,那些四十岁、二十岁、十岁的人们又演绎着你的全部过去。
   我们太弱小,所以才想干出些大事业来抵挡岁月。一年年地种庄稼,耕地,难道真因为饥饿吗?饥饿是什么?我们不扛一把锨势必要扛一把刀一杆枪或一支笔,我们手中总要拿一件东西——叫工具也好,武器也好。身体总要摆出一种姿势——叫劳动、竞争或打斗。
   冯四是赤手空拳对付了一生的人。当浩大漫长的一生迎面而来时,他也慌张过、浮躁过,但他最终平静下来,在荒凉的沙梁旁盖了间矮土屋,一天一天地迎来一生中的所有日子,又一个个打发走。
  
  我的奶奶:地上的人,变天上的星
  
  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:我躺在奶奶怀里,拼命地哭,打着挺儿,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,哭得好伤心。窗外的山墙上剥落了一块灰皮,形状像个难看的老头儿。奶奶搂着我,拍着我,“噢——噢——”地哼着。
   夏夜,满天星斗。奶奶讲的故事与众不同,她不是说地上死一个人,天上就熄灭了一颗星星,而是说,地上死一个人,天上就又多了一个星星。
   “怎么呢?”
   “人死了,就变成一个星星。”
   “干吗变成星星呀?”
   “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……”
  
  我: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?
  
   “无论走到哪里,都把你想望。”
   这当然是我几十年来在外面生活对于故乡的心情,也希望孩子们长大后,到外地工作的时候,不要忘记养育过我们的土地。
   我有时不免奇怪,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?凭什么把他忘了呢?不怀念那些河流?那些山岗上的森林?那些长满羊齿植物遮盖着的井水?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?你小时的游伴?唱过的歌?嫁在乡下的妹妹?……未免太狠心了。
   我走在五十年前上学的石板路上,沿途嗅闻着曾经怀念过的气息,听一些温暖的声音。我来到自己就读的小学,走进二年级的课堂,坐在自己的座位上。
   “黄永玉,六乘六等于几?”
   我慢慢站了起来。
   课堂里空无一人。
   或许,我们从未离开过家乡,
   只不过,走得远了一点,
   看的风景多了一点,回去得更晚了一点。
   心念故乡,更惦念故乡的人。
  据央视新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