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间璞玉江畔云
陈玉云(1928—2013) 安徽定远人。1944年,参加新四军,转战于苏皖地区;1947年,加入中国共产党;1950年,转业到劳改系统,在苏北建设农场工作;1957年,调入山西,历任大同市大青窑煤矿管教办公室副主任、临汾市王庄煤矿管教副队长,亦在平遥县老残犯管教所、永济市董村农场等处任职;1978年,任曲沃汽车配件厂副政委。1988年离休。
讲述人:陈洪伦 讲述时间:2022年11月3日 整理人:张玉
遍地英雄下夕烟
我父亲陈玉云祖籍安徽省定远县江巷乡(现为连江镇)小庙陈村,祖上世代为农。我们家有自己的土地,也租种别人的土地,生活得很艰苦。父亲曾和我说他们冬闲时每天就吃两顿:一顿高粱面糊糊,一顿红薯面糊糊——下地干活的人才能吃到高粱面的贴饼子。为了养家糊口,爷爷还种了一些经济作物(柿子树和桃树),买了三台绞锤(轧花机),连我的几位伯父也都学会了织布。从父亲十三岁起,家里桃子、柿子熟了,他就跟着爷爷将这些担到集市去卖,这在同龄孩子中是不多见的。
当时社会很乱,国民党的部队经常抓壮丁、抓伕(伙伕、挑伕)。父亲很小的时候,就经常和大人晚上睡在外面的枯草地里,躲壮丁躲土匪。1941年后,新四军在当地建立了区乡政权,组织了民兵,情况才逐渐有了好转。
我们家以前没有人念过书,父亲也只是在童年时代跟几位教书先生断断续续念了一年多的书,字认得很少,后因家里一是没有放牛的,一是也供不起了,他就回家放牛了。
1944年秋天,抗日根据地发起了参军运动,动员多子女家庭的青壮年参军打鬼子。父亲就到张桥区保安队当了兵。父亲对少年时代的参军经历记忆深刻,他说当时给他发了一支套筒步枪、三发子弹、一套军衣、一条被子,然后他们辗转各个根据点进行训练、行军、作战。这样的生活很艰苦也很危险,许多战友都牺牲了,父亲说他自己也多次走在了生死边缘。
有一次在苏皖边区,父亲跟他的通讯股长李广云去驻地北面的山头侦查敌情,不料被敌人发现,一队敌人追击而来。他们俩跑到一个山嘴处,前无去路后有追兵,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他们俩从十几米高的悬崖上跳了下去——所幸下面是一片玉米地,他俩才死里逃生。
在大别山作战时,父亲他们所在的团曾经一天内伤亡三百多人,一千人只剩下不到七百人。这些逝者有的是在战斗中牺牲的,有的是一天一夜滴水未进,天又热,又是跑步前进,倒下去张张嘴就咽了气。他们团政委身负重伤,到宿营地后坚决要求留下,他不想拖累部队。团里只好派了一个卫生员陪他藏在老乡的家里。可部队走后第二天,他就被敌人搜出,押到来安县城杀害了。
2011年3月25日,我们陪父亲开车来到棋盘山,来到了父亲当年英勇跳崖的地方。山上确实很平整,全是庄稼地,我们还找到了他们跳崖之后躲藏的小村子,当时他们曾经在老乡家要到两个米团。睹物思今,令人感慨。
父亲的部队后来转战于淮南、苏北,他曾多次给我们讲述他这一段的经历。他们渡过黄河,在涟水以东守河防,帮助老百姓收花生。父亲说苏皖一带种的是藤蔓花生,收花生时将一个大铁筛子挂在一根木棍上面,再用包铁口的大木锹将约二十厘米的沙土铲到这筛子里,筛掉土,花生就出来了。那时节,收了花生的田里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沙土堆,一排排沙土堆排得很整齐。筛土的时候要用木棍敲打筛筐,发出有节奏的磕打声。开始他们不会,老乡就教他们,战士们和老乡们的感情很深。父亲说他们也有快乐的时刻,比如收完花生后部队没有什么事情做,他们就打野兔、挖獾子、下河捉鱼,以此来改善伙食。一次在挖獾子时,父亲将洞掏得很大很深,但他不懂那是沙土地,洞顶要切挖成拱形而不能是平顶;他在里面挖,有些累了,想休息一下,刚走出洞口,只听“唿通”一声,洞塌了,他差一点儿就被埋在了里面。
父亲在天高支队的时候,有一次在战斗中负伤,部队就把他安置在小刘村一户人家休养。这家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,她将父亲照顾得很好。她每天早起在房前的河沟里放下鱼网,过一会儿提起,总能网住几条小鱼,拿回来洗干净放锅里煮熟,剔除鱼刺,放回原汤水,烧开后下些挂面,加点油盐,权作“病号饭”——父亲说非常好吃。现在想来这也很符合营养要求。这就是我们常说的“军民一家,鱼水情深”啊!
父亲还回忆他在金沟河东守河防时,在河堤下靠水边的地方挖洞捉鳖——挖一百多个底大口小的洞,每天早上总能捉到十几只鳖,他和连队的战友们几乎每天都有鳖肉吃。现在人们把鳖肉当作高级食品、滋补品,价格很高。父亲说那时他们天天吃,也算奢侈啦!
父亲在那样残酷斗争的环境中成长,却不以为苦,他们苦中作乐,锤炼出坚定顽强的战斗精神。他们这些十几岁的年轻人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,没有经历过大的战斗锻炼,没有好的武器装备,但是凭着一腔革命的信念、一种不怕牺牲的精神,硬是战胜了敌人。他们是革命的新生力量,打不烂、拖不垮,最终成长为祖国的钢铁军人。
敢教日月换新天
1949年,淮海战役接近尾声,国民党败退,父亲随部队西行至来安,整编为三十四军一〇二师。整编后,部队开往六合县,1949年进入南京成为警卫部队。进城以后,父亲见了世面,他说他一个穷人的孩子过去哪里见过电灯电话,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大漂亮的楼房和种种现代化设备。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参观了大中机械厂、禾烧桥灯泡厂、下关打蛋厂、棉纺厂,看到工人们各司其职完成生产任务,真是大开眼界;再加上团部政委深入浅出的讲解,全体官兵很受启发,这对父亲后来人生观的树立也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1950年10月,父亲的部队接收了起义军官五百多人,需对他们进行政治教育。这个之后,父亲带着一些无法处置或比较复杂的人员到苏北建设农场,对他们进行进一步改造。建设农场是在芦苇滩上建起来的,这里是盐碱地,水是苦咸的,地下五十米才有甜水,所以要打深井抽取地下水供人饮用。人住的地方都是深井。用两根圆木搭成人字架后往地上一支,再用毛竹搭成窝棚。窝棚上面盖上芦苇,地上铺五十厘米厚的芦苇当地铺,人就睡在上面;墙是将芦苇绑成条后竖绑在毛竹上,再用泥两面一糊就成了苇墙。全场除榨油厂是砖墙外,其余全部是苇顶苇墙,这种窝棚能挡雨,但不能挡风,海边风大,冬天非常冷。父亲他们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开垦土地、挖渠支灌,把盐碱地改造成棉花田的。
1956年,苏北建设农场撤销,父亲被抽调到公安部十一局(劳改局)二处(教育处)。二处是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部门,父亲因只念了两年不到的私塾,对很多理论问题理解不了。于是,他努力学习,认真研究各种文件、报告,经过一段工作实践,文化素质得到了很大的提高,这为他后来的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父亲经常向我们讲述他的这段经历,教育我们要好好学习,要做一个掌握知识和技能的人。
1957年7月,第六次劳改会议召开,会议决定体制精简下放。父亲就是在这时提出回故乡安徽省的,但是那里没有合适的岗位。当时山西劳改工业项目较多,父亲经过考虑便来到山西工作了。一开始他来到大同的大青窑煤矿,在管教办公室当副主任。父亲来到山西时行李很简单,只有一个铺盖卷和一只帆布箱,到单位后才买的锅碗瓢盆,用炕炉做饭,住一间小平房,屋顶的草吊在半空,吃饭在炕上。那时我才六岁,大妹两岁,但为了工作,他吃在食堂,睡在办公室,十几天才回家一次。
父亲在大青窑工作了近五年,时间特别紧张,白天要进行教育和管理工作,晚上要进监房处理一天犯人中出现的问题,经常是到夜里十一二点才能出监房,睡眠时间根本没法保障,到后来就发展成失眠症。他有时到了半夜还睡不着,就起来到外面去散步,走累了再回来躺下,这才能睡两三个小时。1959年搞特赦,任务紧,父亲连续十四天没有睡觉,待任务完成,去大同市委汇报的头天晚上,他吃了四片安眠药才睡了四个小时。
2011年3月23日,我们陪父亲去大关寻找当年的战斗痕迹。父亲说他在解放战争期间驻守在这里,就是在这里被提拔当了副排长。我们在涟水找到一座佛院,里面的塔是新修的。父亲说1946年他们围攻涟水,这座塔当时被打塌了一半。我们还去了一个叫风谷的小村子,父亲说他就是在这里入的党。现在的风谷村是一个娴静的小村子,民风淳朴。我们在这里吃的午饭,炖土鸡的味道很好。吃完午饭,我们来到益林,父亲说,当时益林一战打得很艰苦,整个城都被炸平了。
父亲总结他的革命生涯:一是危险,父亲说,和他在一起生活战斗过的很多同志都牺牲了,他活下来是幸运的;二是艰苦,他们这一批人不图名、不图利,一切听从党的安排,一心扑在工作上,只为建设一个新中国。
千古清风荆布在
父亲一生恪尽职守、勤奋工作,不论是在战争年代还是在和平年代,他始终高度自律。他实事求是的工作理念、严谨认真的工作作风、废寝忘食的工作态度赢得了同志们的信任、钦佩和尊重,也对我们子孙后代的成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我们兄弟姐妹六人,虽然都工作在平凡的岗位上,但我们都能兢兢业业地踏实工作,孙子一辈儿现在也都发展得很好。
父亲对党忠诚、襟怀坦荡、清正廉洁,为我们子孙后代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。虽然父亲一直担任领导职务,但我们从没有过领导家庭的优越感。我们姊妹六人参加工作全凭自己努力;母亲没有工作,全家生活一直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,经济上一直很拮据,但父亲从来不接受任何的礼物和馈赠。
有一次一个犯人家属来见父亲,拿出一支烟给父亲,父亲拒绝了,家属把烟放在了桌上。谈话结束,父亲让他把烟拿走。那个人走了后,父亲拿出自己的烟来抽。当时我在场,就说,那不就是一支烟吗?父亲向我讲了为什么不能抽这支烟的道理——要防微杜渐。那时我还小,但我记住了父亲的话,懂得了不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。
1973年,父亲从王庄煤矿调到董村农场,矿上只用了一辆解放牌卡车就拉完了我们的全部家当:两个木质箱子和其他几件简易家具占了卡车的一半空间,剩下的一半空间放的是煤块和柴火——我们虽然生活在煤矿,但却从来没有拿过矿上的煤和柴,家里生火用的(包括做饭和冬天取暖)都是我们姊妹在杆子山上捡的煤块以及在木料厂剥的树皮。没用完的煤块和树皮我们也舍不得扔,都带到新家里。
父亲身体不好,年轻时,他在战场上多次负伤;三年困难期间,他在大同大青窑煤矿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,瘦得体重只有九十多斤;1962年,我们一家把户口上在霍县王庄煤矿后山上的汾西村,当时的自留地都是山沟里很贫瘠的土地,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很小,还不能干活,父亲便利用星期天,从矿上挑上大粪,走十几里山路去种地。这些超负荷的工作和劳动让他落下了病根,患上多种疾病。1993年,父亲因输血染上了肝炎,在北京三〇二医院住院。当时有一种干挠素对肝炎的治愈率达百分之五十,九十支为一个疗程,国产每支二百七十多元,进口每支三百五十元。父亲问医生,我不打还可以活十年吗?医生说,没问题。父亲说,那就行了,十年后我就七十六岁了,够本了,这一支就打掉一个职工一个月的工资,不打!医生说,你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,受之无愧。我也做父亲的工作,但他坚持不打。这就是父亲的境界。父亲住院期间,我每每去探望,总会有医生或护士对我说:“你有一个好爸爸!”
2013年6月,父亲被检查出肺癌。我们便陪父亲到北京各大医院咨询,当听说需要住院治疗时,父亲立即决定放弃治疗。当时我们姊妹都说,住院治疗可以延长生命,何况你又是离休干部,百分之百报销;先住院一段时间,治疗看看再说。但父亲坚持说,花钱没意义,他不能让国家的财产浪费在无意义的治疗上。就这样我们遵照他的心意,放弃了治疗,让他平静地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。
父亲于2013年11月7日去世,至今已有整整九个年头了,但父亲的音容笑貌,仍时常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。他为党、为人民奉献了一生,从十六岁参加革命到六十岁从监狱长的位置上退下来,为革命工作奋斗了四十四年。很多熟悉他的人都曾对我说:“你父亲是个踏实认真的人、有工作能力的人,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!”我认为一个人一生有这样的口碑应该知足了。我为我的父亲骄傲,为我的父亲自豪。他一生转战南北,保家卫国,展现了一个共产党人的胸怀。我们追忆他对我们润物无声的教育,追忆他披星戴月的艰辛,追忆他团结进取的精神。他就如山间璞玉、江畔青云般素朴、清正,我们永远热爱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