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逢
我至今都忘不了,接到暂停工作通知时,父亲那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。
那是1969年的春天,上级忽然通知我父亲暂停在西吉邮电局的工作,回家待命。这件事,对我们这个小小的家不啻于一场九级地震。
我的父亲是平遥人,少年时进了日昇昌票号,跟着师傅学做生意,走南闯北学得满身本事。后来票号倒了,他投身革命一路奔波,建国后因为工作缘故先后辗转甘肃、宁夏多地,最后带着全家来到西吉县扎根,从事邮电工作,这才算安定下来。
西吉县位于宁夏西海固地区,曾因干旱缺水、生态恶劣,被评为“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”之一,生活条件实在谈不上优越,但是对于父亲来说,有这份安宁和稳定已经很知足了。然而这份通知无声地打破了宁静。
向上反映自然是要做的,但是等待组织审核需要时间。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,父亲最终决定带我们回山西老家先“猫起来”。母亲听了很不高兴,她舍不得这里的几个好姐妹,又担心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。我却很高兴,因为听父亲说会带我们绕道去银川、北京,最后才回老家,可是看见父母都不高兴,我只好把开心隐藏起来,内心却已经在憧憬一路上的风景了。
我们搭汽车从西吉出发去固原市,再从固原乘坐长途汽车去银川,最后坐上绿皮火车直奔北京,直到父亲在北京办完事,父母稍微缓了一口气,紧张的气氛才有所缓解。
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三口去 “北京饭店”吃饭——当然不是著名的北京饭店,只是同名罢了。父亲给我们买了三碗面,单独给我加了点咸菜,我们三人就“唏哩呼噜”吃了起来。忽然有人在我们身后问道:“同志,这椅子您坐吗?”
她不是问我们,可是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了。我惊喜地转过身,发现竟然是大姐,急忙拉着父亲说:“爸,是我姐,快看,是我姐!”听到我的话,父亲来不及咽下嘴里的面,放下碗转身看去,果然是姐。
几乎是同时,他们两个都站直身子,只愣了片刻,忽然都流出了眼泪。父亲大步向大姐走去,嘴里喊着“平娃”。此刻,她与父亲两个人紧紧拉着手,边哭边说话,但是谁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。
事后我才知道,原来姐夫来北京办事,顺便带大姐到北京检查,因为她快要生产了。那时候,人们的联络方式除了电话,就是电报和邮信,不是太方便,所以大姐来北京父亲根本不知道,但是生活就是有很多不可言说的奇妙,我们居然无意间在这里相遇了。
姐哭够了,就埋怨母亲没有给父亲和我准备好衣服。当时因为走得仓促,再加上一路颠簸,我们的衣着的确不太整洁。此前因为怕姐担心,父亲一直没有把西吉发生的事情告诉她。这时也瞒不住了,就对姐姐和姐夫说了这段时间的事情。
后来,我们没有直接回老家,而是去了天津的姐夫家。半个月后,大姐生了一个男婴,孩子的啼哭声暂时带走了全家人的忧愁。
这次回去老家,我们一待就是3年。1972年,父亲听说有上级领导到西吉县挂职工作时,又一次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材料递交了上去。这次居然十分顺利,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。“当时领导握着我的手,说‘老王,你为西吉邮电事业做了很多工作啊!’,那一刻,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。”父亲为我讲述了当时的一幕。
……
这个故事的叙述者,是家中的一位老人。她用一个下午的时间,让我了解了1969年发生的这件事。
我问她时间会不会记错?
她说怎么会,那一年小奇 (男婴)出生。到今天,这个故事中的所有人,就只剩下我一个了。等我离开这个世界,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。
我在沉默中流泪,又与老人微笑着相拥。
苦与乐一直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底色,它沉静地流淌在每个人的心底,无声地来,无声地去。
唯有对于当事人,那哽咽的泪水与喜极而泣的笑容才是真实的,它们是每个人活着的证明。
1969年,这个小小的家庭从西吉回到山西“猫起来”。
这一年,距离工作问题的解决,还有3年。
距离改革开放,还有9年。
距离今天,已经过去了56年。 ●张琳